《負重》與我




大學時期有一位定居於臺灣的美國教授。他是一個謙和、溫文儒雅的老人。他個性內斂,話語沉緩、清晰,思考時眉頭微皺,食指會靠上下巴。一時興起想到什麼,雙手會合掌一拍,彷彿看到美味的食物一般,眼睛發光。除了外貌、談吐時的語言之外,他其實更像個細膩和藹的亞洲人。

直到有一天,從某個教授的口中聽說,他是經歷過越戰的美國人,由於那段過去,他決定長年留在亞洲。從那一刻開始,他變得好陌生。

越戰,一場戰爭。當時大學生的我,不明白一場戰爭,或說一場不知為何而戰的戰爭,對一個人的影響。也許我現在仍不明白在戰爭中,對於自己的質疑,對於正義嚮往的破滅,對於死亡態度的扭曲。書中,歐布萊恩的戰爭書寫是片段的,如夢似幻的。是如此難以言喻,如此沉重。文字彷彿無法承載那悲痛。

七月十四日,我寫下了這段文字:
是我天生的習性。

歲月流逝,我感到文詞越來越沉。一個詞背後代表的意義在心中變得更為龐大、宏偉,但終只是個人一廂情願的想像。單一文詞單薄、廉價、曖昧、虛偽、詭詐,缺乏推疊、沉澱和積累,文字薄如蟬翼,顫顫巍巍。

於是(毫無道理的於是),我欲用蟬翼升起山林、升起汪洋、升起星斗、升起愛恨情仇。注定燃著火墮落的啊,我天生的習性。風一吹,連塵都留不下了。

或許,戰爭書寫也是這種感受。書中有一段寫到戰爭中的朋友,在「砰」的一聲中,倒下了。就這樣而已。不多不少。他中彈死了,倒下,如此而已。沒有翻滾,沒有慢動作,沒有哀嚎,沒有在最後一刻,手向自己伸過來戲劇化的掙扎,表情來不及演繹出那份痛苦、悲傷、寂寞、無奈。面對如此平直的情境,你要如何書寫,才能反映何謂「戰爭」?

我至今仍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位美國教授,再也無法用相同的觀點描述他。他的笑容,他的幽默和寬容,他平易近人的個性,彷彿都捲入了悲壯的史詩中,埋入深沉的無奈和孤獨。我這一輩子也許永遠不會真實了解,他所經歷的戰爭究竟為何。

或者,也許也可以這麼說。他是一個謙和、溫文儒雅的老人。他個性內斂,話語沉緩、清晰,思考時眉頭微皺,食指會靠上下巴上。一時興起想到什麼,雙手會合掌一拍,眼睛發光。他其實像個細膩和藹的亞洲人。他平時常面帶笑容,言談幽默,為人寬容,他個性平易近人。也許,這一切就已經真實描述了戰爭究竟為何了。

只是,上述的文字背負不了那無從寫下、略過的悲。

「戰爭」一詞本身就背負著千言萬語,包裹千萬故事,裡頭有千萬個角色,每一個故事和角色都是真的,每一個故事和角色也都不是真的。「戰爭」也許不在於真實發生的事,而是其他無法化為文字、並未寫下的重擔。這本書的作者提姆.歐布萊恩將重擔化為如夢似幻的片段故事,看似輕盈、看似簡單。但文字背後沒寫出的一切,是身為譯者的我感受最深刻的部分。




*後來發現,Things They Carried 於1990年出版之後,村上春樹同年馬上就譯介到日本出版,書名為《本当の戦争の話をしよう》。對我這小書迷來說,算是某種緣份吧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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