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咆哮山莊》和《嘯風山莊》的權力遊戲


只是這種等級的名著流行太久,要改譯名是個棘手的難題。至今《簡愛》也還是沒有改為比較符合現在人名翻譯規範的《珍・艾爾》。

———— FB翻譯偵探事務所,賴慈芸

七月,賴慈芸新譯的《嘯風山莊》上市。頗得通路緣的賴譯也寫了一篇經典為何要重譯?的文章,一方面用個話題打書,一方面稍加解釋了自己重譯的原因。

下方讀者的反應其實的確很有趣,有些人莫名氣憤,覺得「咆哮山莊」中譯名背後有預言和比喻,聽來格外親切(又貼切)。也有人說賴譯不需批評前譯,將前人踩在腳下以成就自我(但若不解釋清楚,大概又有人批評好端端的幹嘛改)。雖然這是人直覺的反應,但放大到經典文學上,仍然耐人尋味。

玫瑰不叫玫瑰,還是玫瑰嗎?

「小叮噹」曾改名成「哆啦A夢」;民間「口袋怪獸」改名成官方「神奇寶貝」,現在大概也普遍成為所謂「精靈寶可夢」。更名唯一麻煩之處,大概是未來大家討論時,不知道要用哪個名字對方才聽得懂。但如果流通夠廣,其實問題不大。

個人最喜歡音譯「烏色嶺山莊」(喜歡不需解釋),但還好我不用面對這種燙手山芋。譯者為譯文撰文,從來不是「辯白」,而是提供解釋,增加欣賞的雅興。改名會有理由,譯者負責任解釋清楚,供大家參考,實在不用太過敏感。最終,新書是否成為主流,仍然是市場和地位上的權力遊戲。

順道一提,之前去查《奧德塞》的英譯本,從古到今有29本呢。有韻文體的,也有散文體。《蜘蛛人》電影也拍三個版本了呢(咦,這叫改編啦)。

話說回來,原文「Wuthering Heights」其實就是個山莊名。Wuthering有人說是約克夏(Yorkshire)地方的用字,並非那時代主流英文普遍用字,在當年倫敦書店中,想來十分惹眼。平心而論,「咆哮山莊」確實比其他譯名來得吸睛,也能馬上感受到本書哥德式的黑暗氣氛,這點自然是成功之處(「烏色嶺」也有一點啊 <---腦粉)。但要說有人會把自家取名為「咆哮山莊」或「呼嘯山莊」,我也是醉了。賴譯改為「嘯風山莊」,意在追求「寫實」。至於風格上,與其批評命名太過武俠,不如說是偏歸化的譯法,畢竟台灣建案也常見「龍吟」、「天下」、「雲起」之名,純屬個人喜好。

但總之,這種跟歷史上文學大佬用文字對話的事,在這時代依舊吃力不討好。出了個新譯本搞得像要革命一樣,唉,也許是行銷吧。我不也隨手寫了一篇文章?而且有點想看了,怎麼會這樣?

You know nothing,章晉唯。


延伸閱讀:《看待翻譯的心胸》

《敦克爾克大行動》:那有點愛國的英國軍教片

原本不打算看的。和朋友進電影院前,我跟他說:「諾蘭這次結尾一定又再放個音樂,用各角色身影交叉剪接。」

諾蘭是一個愛玩時間軸的導演。從最早的《跟蹤》(Following,1998)、《記憶拼圖》(Momento,2000)可見一斑。《敦克爾克》也不例外,影片把三條時間分別是一週、一天、一小時的劇情交叉剪在一起,但這次效果稱不上成功。

以我的觀影經驗來說,諾蘭的電影一直是資訊爆炸的代表作。以往片中不只是台詞速度快,還有大量的影像剪接、劇情轉折,總讓人應接不暇。他的電影劇情線一向維持簡單清晰,一層接著一層去剝開「真相」,或是解決一項「挑戰」。《敦克爾克》三條線也都很清楚,但打從一開始,就沒有給我任何該繼續看下去的理由。

三條線,陸海空,「求生」、「拯救」、「犧牲」。

其中最失敗的,還真的是敦克爾克的主軸「求生」。最大的問題在於求生「迫切性」有所矛盾。「求生」最重要就是原因,如果原因完整,就會有緊張感,了解主角不得不做的理由。但事實上畫面卻顯示海灘上人數幾千人,不致混亂,唯一不守秩序的壞孩子就是主角。海灘上一週時間很漫長,情境也未讓人感到求生困難(頂多缺水吧),也來不及感到絕望和荒謬(炸一炸,也就一個牢籠象徵的鏡頭;其他人一臉空白、乖乖排隊,就主角一群人在疲於奔命?)。

唯一可能的是,諾蘭野心很大,一方面想拍求生,一方面又想捕捉當下荒謬、空虛與絕望。結果卻兩邊都失敗了。相對於此,《贖罪》(Atonement)在同樣描繪敦克爾克上,雖然表達方式不同,但效果更為顯著。而且光《贖罪》這個長鏡頭,我們不用了解主角經歷和背景,就能感受到他身在其中想回家的焦慮。

「拯救」是故事中最具文學意義和衝突的一條線。老人帶上兩個年輕人駕船,碰上一個軍人。哇,這設定一講出來文學味都快滿出來了。所以這條線就不用多說了,作用就是這樣,其實「戲」也最多。

「犧牲」這條線其實很英雄主義,也不用說,沒油在空中滑翔最後還能擊落一架飛機,太帥了,英雄主義滿點啊。

《敦克爾克》106分鐘之中,剪接、音樂和音效一直強調時間緊迫,硬要人緊張。但節奏相同的剪接大概到了一半左右,我便失去了耐心。我個人看諾蘭的電影一直有感觀疲乏的問題。當故事有效推展,確實仍會讓人想看下去。但《敦克爾克》是一部氣氛取勝的電影,劇情稱不上精采,也缺少意料之外的敘述手法和事件。片子是不長,感觀卻快速地、無可避免地麻痺了。

影片開頭前二十分鐘,難得少台詞的諾蘭,讓我興奮了一下。風格個性特殊的導演,挑戰少台詞,我真以為會有什麼耳目一新創舉。結果沒有,乾巴巴的,除了要表達人間失語,只為了硬塞一個法國佬的梗給我。但也許正因為少了台詞,所以他能肆無忌憚地發揮他對聲音美學的執著。

唯一可說的是,攝影、音效、音樂、場面調度、剪接等技術美學「單獨欣賞」還是令人讚賞,製作團隊滿分。除此之外,諾蘭在我心中可謂江郎才盡。

你依舊可以說,這就是「諾蘭風格」,沒有人這樣拍過「戰爭片」。對,這是諾蘭風格,沒有人這樣拍過。但我一樣可以說,我對他感到了無新意啊。從《全面啟動》以降,已漸漸感到他的懶惰,對,我話說很重,就是「懶惰」。會用這樣的標準來看他,是因為他就是個講商業故事的導演,這部片腳本、技術設定也沒有偏離。但當注意力全在技術美學,呈現效果卻無法完整反應自己對於戰爭的看法,一部片仍然稱不上完整。

尤其當結尾又放首Hans Zimmer音樂,再派個人說說話,交叉剪接每個角色故事收尾:原來戰爭中,每個人都是英雄啊。唉呀,真說中了我。

P.S. 個人贊同《Variety》影評人OWEN GLEIBERMAN給這部片的簡評:傳送門

推薦《我就是夏洛克》

「你這次翻偵探小說啊?」看到封面那頂帽子,朋友問。

「唉……」我尷尬地嘆口氣。那一天,譯者終於回想起被這本書支配的恐怖。「我也希望。」

接譯《我就是夏洛克》是三生有幸。遙望「挑戰莎士比亞」系列前三本譯者:張茂芸、張思婷、汪芃,她們三人都是在「硬」文學中打滾的前輩。瞧她們歷年來的對手,都是像珍奧斯汀、孟若、費茲傑羅等等文學史上響噹噹的偉大怪物。翻譯基本上跟打手遊差不多(喔,對於那些早年出生的孩子們,「手遊」是指手機遊戲),愈打等級愈高。我望著鏡子中奇形怪狀的自己,心裡不禁嘟噥:「這可算越級打怪了。」所以這次起筆寫心得,只好認分地先好好貶損自己一陣。

這是一定要罵的。喜滋滋接到案還覺得有點榮譽感,感覺打滾這麼多年,運用無數裙帶關係,夏天低頭,冬天哈腰,這下總算要出頭了。「莎士比亞」,這名頭多大,根本是譯者生涯高點。我全身飄飄然地,像伊卡洛斯,不知好歹飛向太陽。人家伊卡洛斯是翅膀融了,從天落下;我是飛一飛,太陽瞧我那傻樣,不禁滿肚子火,恨得衝來狠狠撞死我。

這是本猶太小說。不只是猶太小說,還是本英式猶太小說。

首先,何謂英式諷刺?我很喜歡Stephen Fry對於英式幽默和喜劇的解說。他大致上是這麼說的:「英國喜劇演員都想演失敗者。英國所有最偉大的喜劇主角,他們都希望人生更好,但人生卻爛透了。雖然他們想要有尊嚴,但荒謬人生總是令他們失望。他們希望自己上得了檯面,但他們就是失敗者,徹徹底底的失敗者。而且他們欠缺尊嚴的醜態令人不忍卒睹。」這基本上可以算是本書的註腳,也算譯者翻譯時悲慘荒謬的縮影。我可謂師法王爾德,他本人是藝術,我本人是笑話。

其次,書中充滿曖昧晦澀的猶太文化和身分認同的困境。在我腦中,想到猶太文化當真是一片空白。在譯書之前,我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。當然,我還是知道希特勒、好萊塢生態史、《屋頂上的提琴手》、猶太教和基督教關係等等,但除此之外呢?文化的重點全都在「除此之外」,但那一片風景是個全然陌生的世界。猶太人?我腦中想到猶太人又會冒出什麼模樣?

全書看完之後,也許會有一種詹森博士「我到底看了三小」感,但誠如友人所說:「不知何故,我好像依稀體會到猶太人認同上的疑惑和掙扎。」認同永遠是複雜的,尤其在這座小島上,更是感同身受。唯一確定的是,認同是逼不得的。

閱讀這本書,結局不重要,重點是過程。藉由觀看別人的掙扎,我們心中的糾結和矛盾也許能得到一點寬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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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ooklife圓神書活網-《挑戰莎士比亞4:我就是夏洛克》

《異星入境》:那有點東方的鄰家外星人

《異星入境》是我去年期待至今的電影。自看過《烈火焚身》(Incendies)、《私法爭鋒》(Prisoners)之後,丹尼斯.維勒納夫便躍身成為必看導演。他擅長慢火文煮,不疾不徐推進劇情,攝影、美術、音樂、聲音安排十分精緻,影片常呈冷調。《異星入境》片中所呈現的非線性時間以及沙皮爾ー沃爾夫語言假說,都是十分誘人的題材。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,是電影背後的意識形態。

電影和原著短篇小說基本上是兩個獨立作品。原著小說在外星人接觸上,不如電影來得戲劇化,著重於語言帶來的視野和時間觀,並巧妙運用敘述順序一步步鉤勒完「你一生的故事」(即原著小說名The Story of Your Life)。

電影大量運用有別於原著的各種電影符碼,一再去回響最大主軸「非線性時間觀」,例如開頭女兒的「生」和「死」的片段(剪接)、女兒的名字漢娜(Hannah),還有七爪文字形狀等等。另一個主軸是沙皮爾ー沃爾夫觀點和語言詮釋上,基本上貫串在女主角露易絲身上,例如對梵語的詮釋、人類巴別塔的語言困境,以及最後在誤解下,一觸即發的戰事。

但在所有改編之上,不難感受出片中元素濃厚的東方氣息,包括七爪語言和呈現方式(白底黑墨、圓形語素文字,配合命定的哲學觀,藏身於霧的曖昧等等),劇情轉折之處,也明顯深受中國崛起的影響。我們可以說在追求現實的電影中,中美關係、軍事分布的安排合情合理,但是除了片中令人不耐的大美國英雄主義(畢竟都什麼年代了),最為諷刺的莫過於宣傳時期,《異星入境》的海報將「上海東方明珠」誤植入香港維多莉亞港。對於文化、符碼不熟悉產生誤會,對照本片主題,確實自打嘴巴。

人和人之間的語言和文化差異,大概也是一種外星接觸吧?(笑) 除此之外,這仍是一部成功的壯麗作品。當Arrival這首樂曲響起,陽光眩目,配上霧嵐潮湧的綠色大地,灰色的太空船矗立於空,鏡頭在直升機上以螺旋方式緩緩浮動,哪個觀眾能不震撼?

11月,土耳其


土耳其的確是個讓人欲言又止的地方。11月29日從伊斯坦堡回來之後,我已經不知道想寫些什麼多少次,卻一個字也寫不下來(絕對不是自己太忙)。

還是從那高高低低的馬路開始說起吧。在伊斯坦堡最後一天,下了大雨,雨水隨大馬路的坡流下,浪漫到不行。街上大概有一半的人沒撐傘,低著頭穿梭在混亂的車流間。望著男男女女穿著皮靴咚咚跳過「湍急」的水流,穿著布鞋的我連抬起腳都懶了。那天實在不該出門,但最後還是拖著腳下兩個小水桶吧答吧答,玩了大半天。回到旅館休息時,還是覺得自己該帶雙防水鞋。山城遇雨,躲都躲不過。

是啊,沒想到伊斯坦堡(觀光區)是座山城。

土耳其的體驗也許能以這樣比喻。旅人初入此境,迫不及待體驗各式各樣的事,但是最終會碰上一團黏答答的糖漿,沾著黑斑似的灰,怎麼抹也抹不掉。最後只好安慰自己:畢竟還是糖啊。

身為觀光客,這地方實在不同凡響。伊斯坦堡、卡帕多奇亞、棉堡、費提耶,每個地方都有嘆為觀止之處。卡帕多奇亞、棉堡的自然景觀堪稱鬼斧神工。各地一座座古城、宮殿都述說著古老的歷史,看了看才想到,傳統中國建築之所以沒留下,是因為大部分建築都是木造建築,石造建築想來想去只說得出長城(可能還有大佛和兵馬俑)。伊斯坦堡一座座清真寺和宮殿更讓人感到伊斯蘭文化的真、善、美。十多天的旅程天天都充滿驚奇。

但是,我無法全心喜歡這個地方。整趟旅行沒有出什麼大事,受人強迫推銷,死命拉著觀光客在別的國家也常見。交通混亂、用路霸道也不是土耳其特有。雖然空氣飄散燒柴味,但去過北京之後,沒有空氣能更傷害我了。仔細想想,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。

回來之後,甚至在旅程途中,我總和朋友說,這裡東西便宜、人民友善、文化豐富、自然景觀壯麗。深怕個人喜好扼殺別人來訪這可愛地方的機會。

從達拉曼機場要回伊斯坦堡時,我在飛機上遇到一對夫妻。先生是英國人,典型骨子裡尖酸諷刺,滿嘴不饒人地抱怨東、抱怨西(但稍微了解英國文化就知道,純粹是碎念罷了),妻子是土耳其人,如今兩人一起在卡斯有間別墅旅館,如今招待完上一批客人,正要回城。他們夫妻倆對話也實在有趣,忍不住插了幾句話,幫他們放行李,就此聊了起來。

也許願想像那是一種什麼樣異國的情境,期待這會是多麼村上春樹的經歷,或像牧羊人的奇幻旅程,得到什麼足以反覆咀嚼的道理。但最後充其量就是友好的陌生人,彼此小聊幾句。他對費提耶嗤之以鼻,向我推薦卡什(Kas)這地方(畢竟是他別墅旅館的所在),他說他特別喜歡卡什,因為「那地方不大,但是五臟俱全,要什麼都有,十分方便。」

聽到這句話,我彷彿從十萬公尺的高空墜下,因為我想到臺灣。臺灣在我心目中大概是全世界最方便的國家(因為父母輩很勤奮,至今留下不少血汗的歷史足跡,以及不合時宜的工時文化)。飛越幾千公里距離來到土耳其,聽到這句話,幾乎像是白跑一趟。

當然他只是在說卡什,一處歐洲人喜愛的度假勝地。

隻身一人走上通往藍色清真寺的坡路時,有個五十歲的白髮男子走到我身旁,向我打招呼。他問我是否是日本人,說我的眼神很像,待在伊斯坦堡幾天了,還打算待幾天,去了哪裡。最後,他祝我旅途順利。他跟我搭訕,卻未拐騙我進店裡,也沒有試圖販賣東西。這十多天旅程中,他是唯一的一個。雖然我仍覺得他應該是商人,但那一天我的心情因此十分愉快。

一路上喝了無數杯土耳其茶,Çay。華人愛茶,英國人愛下午茶,但絕對沒有土耳其誇張。這裡的茶喝得像白開水一樣,如兔血一般鮮紅的茶液盛裝在透明的鬱金香杯中,即便不渴,也深受顏色和曲線吸引。土耳其茶濃澀,甫入口令人皺眉,但背後支撐一切的文化,仍迷人地在口中化開,留下尾韻。

然後,回國隔幾天,伊斯坦堡足球場發生恐攻,跨年夜再次出現恐攻;恐攻都快成為當地特產了(沒有不敬的意思)。朋友買回來的鬱金香杯和土耳其紅茶,這下都好像有點血的氣息。印象中,那個地方從來沒有安穩平靜過。

破破碎碎地寫了點什麼,卻說不出個重點。土耳其大抵又是那樣的地方,好像很特別,可是又熟悉地像老朋友……好吧,算特別的老朋友吧。老朋友就是見了面沒什麼特別的能說,但久沒見偶爾又會想念起來,土耳其給我的感受大概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