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作〈馬戲〉

他回來晚了。他自學校返家已是六點多鐘，太陽早落入蒼鬱的山後，路燈方才一盞盞地亮起，似遊樂園的燈光，迎接夜晚特別節目的小丑。他手上拿著雨鞋，低著頭踢踏踢踏地走在乾燥的水泥地上。早上的雨像一場幕後鬧劇，又吵又急，到學校時，厚重的雲幕一拉開，太陽照得他張不開眼，台上只有他穿著雨鞋。

平常他回家的時候，會有一定的過程。他和老師、同學說再見後，會看著娃娃車駛過校門口，偶爾車子開過會掀起一片嗆鼻塵土，嗆出他眼中淚水，但他暗自覺得眼前茫茫光線和朦朧世界，有一種模糊的美感。回家時，他能看到太陽正巧在山的上方，像金色的大鐘，一點一滴地落下西方。他會經過一條水泥橋，聆聽著潺潺溪水的聲音，他能分辨它們聲音或大或小，聽著水流在橋下迴盪，他感到平靜。有時一輛砂石車會經過，橋墩受重會上下震動，強大的震動彷彿橋墩會受力折成兩半，震得他心口也撲通撲通地忐忐忑忑。他家在橋的另一端，形狀方方正正，座落在山的一隅。他會使勁打開伊伊呀呀的家門，然後走到漆黑中，緩緩掩上門。

對他來說，這一切都只是個過程。小學，每件事情都彷彿有本劇本，而他就如社會中的皮影戲偶，鮮明的剪影被幾支杆子扯來扯去。他喜歡某一部份的生活，和同學、和老師遊戲，輕鬆地唱歌，下課時在校園奔跑，太陽暖暖地曬在臉上，笑著，大叫著。但他卻極其排斥另一版本的學校，功課、規定，一大堆規定。這不行、那不行，老師就像血盆大口的怪物，扭曲著他的世界。

同學們也像是怪物，他心想著。尤其今天。

今天學校本是風和日麗，他塞在櫃子中的雨鞋誰也沒有察覺。

下課，孩子們到操場上遊戲。一個孩子拿出一顆鮮紅色的彈力球，使勁往地上一砸，紅點飛得老高，直沒入陽光中。

「換我換我！」其他孩子們叫著，衝去彈力球跳去的地方。另一個孩子搶到，用力往斜前方亂丟，彈力球打到圍牆，「咚」的一聲，反彈到司令台那兒。他離得最近，衝到司令台那兒去把它撿起來，彈力球在他手裡好像有了生命，咕嚕咕嚕地轉動著。他用全身的力量往地上一擲。紅球飛好高好高，掉下來時剛好落入校舍和操場間的縫，啪啪啪啪地來回彈著，眼睛簡直看不清，速度快得似憑空在那黑暗中劃出一道道紅線。孩子們笑成一團，他也笑得嘴裂開似的，瞇著眼。

上課鐘聲一響，孩子們如羊群一般，依次進了柵欄。紅球回歸原主，帶回班上。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顆紅球，直到它消失在他的視線。

最後一節課，老師在辦公室裡，改著作業。

「老師老師！」一位小朋友還沒衝進辦公室就叫著。「有人打架！」

老師到教室的時候，看到他站在一邊，其他孩子圍著他站著。看到老師來了，小朋友爭先恐後地向老師報告。

「老師他偷東西！」

「老師他推我！」

「老師東西在他口袋！」

「到底是什麼事？」老師搖搖手，叫其他人安靜，示意裡面最懂事的孩子回答。

「老師，就是原本大家在自然教室上課，然後他說他要上廁所，後來他也要上廁所，就下來經過教室，結果，結果看到他在翻別人的書包，拿別人東西。」

「我沒有拿。」他辯解著。

「老師我親眼看到他有拿。」一個小孩說著。

「我沒有！」他大吼著。

「明明就有！」一旁的小朋友搭腔。

「你亂說！老師他亂說！」他漲紅了臉。

老師看看他，看看一旁的小朋友們。每天，老師總是在處理這種事情，一次又一次，孩子們都為了丁點的小事爭吵，他已感到不耐，也有些無奈。

「東西呢？」老師問。

「在他口袋裡！」另一個小朋友說。「我也有看到他，他把那個……那個東西放到口袋！」

老師低下頭看著他體育褲的口袋，還有他緊緊扣在口袋中的拳頭，如困在陷阱中的無名野獸。

「手拿出來。」老師說。

他把手伸出口袋，手仍握得緊緊的。

「把手打開。」老師說。

他照著做，手掌攤開在空氣中，手上什麼東西都沒有。

「口袋翻出來！」老師嚴肅地看著他說。

所有小朋友圍在旁邊，有些人興奮的盯著他，有些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，只是興味十足地好奇觀看，幾個同他吵架的人臉還微微紅著，就等著這一刻，自己成為抓耙仔，成為老師眼中英雄，揭露秘密的關鍵角色。

他低著頭，眼淚在他的眼眶中打轉。他把手伸進口袋，慢慢把口袋翻出來。

沒有。兩個翻出來的口袋，如洩了氣的皮球，無辜而乾癟地垂掛在一旁。

「明明就不是我拿的。」他咕噥著，眼淚終於不爭氣地重重落下來，在水泥地印上點點汙點。所有孩子眼睛睜的大大的，「我明明……」有人說著，聲音小的如針落、如蚊響、如風吹過芒草堆、如林中的樹葉輕落泥土地一般，如此微不足道。

老師無奈地苦笑著。

「好了好了，既然不是他偷的，大家回教室。」

「是他啦！老師，是他啦！」孩子們喃喃說著，卻像徘徊在山谷中的風聲。

他杵在原地，頭低低的，一動也不動。

「好啦！你也回教室吧！」老師輕輕跟他說，想了一想。「放學留下來找我，我出的作業你也還沒寫完，對吧？」

電線杆上的不知名的烏黑鳥兒嘎嘎地叫著，他靜靜地走過水泥橋。天色暗得飛快，一陣風拉著黑暗而來，吹得他直打哆嗦。晚上的溪水聲有些懾耳，震得他心中惶惶然。他快步跑回家。

回到家，他輕輕的打開鐵門。家裡還是很黑。他把雨鞋放到門邊，用手指掏了掏口袋還有褲縫，把雜物連同書包放到桌上。

「我回來了。」他對著黑暗說著。

他走到牆邊，轉緊掛在天花板上的燈泡。燈泡的燈沒有馬上亮起，而像是五彩燈一般一閃一閃地漸漸亮起。他的眼睛因為突來的光線而稍稍模糊了，轉過身，依稀看到桌子上在那一團物件中有一個鮮明紅點。他定神凝視著它，想了想，咧嘴笑了，走進廚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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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於2009年2月。投稿刊於2009《南投縣九十八年度兒童文學創作專輯》小說教師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