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待翻譯的心胸


這段文字是轉自FB某個不認識的朋友:

「一個人都有偏好 (preference),但是把自己的偏好當成正確,就是偏見 (bias)。拿著偏見禁止其它的可能性出現就是歧視 (discrimination),更有甚者,把這樣的價值當成眾人與社會唯一的準則,滲入教育與政策,且不容質疑,就是一種霸權...」

這段文字原是在談論性別議題,但我總是能想到自己在嘗試和學習的文學翻譯。

有關所謂語言「標準」和「美感」,常常遇到這樣的情況,我們會不知不覺會陷入制式單一的風格,採用社會上廣為接受、承認、追求劃一的表現方法。以學習而言,這是一個相當美好的目標,藉由模仿,慢慢摸索出在某種標準之下的美學樣貌。但當根基打穩,若有心鑽研,自然而然必須去思考穩定之外的境界。仔細來說,臺灣翻譯文學目前有制式的語言標準嗎?其實是有的。臺灣部分的譯文判準而言,文句以簡潔、明白為主,對於粗鄙、腥羶的內容會依不同程度過濾,以委婉語詞代之,文風則崇尚典雅、迴蕩、沉穩的氛圍。


上述是抽象的概念,以典雅風格舉其中一片面之例來說,部分譯文偏好四字詞收尾,以偶數字句為結構,句型的結構都相當完整、穩固:

「想像山丘上一小群樓房,錯落有致,離都柏林只有幾哩之遙。政府宣稱這裡將成為市郊的繁榮奇蹟,徹底解決城市無能倖免的貧窮與擁擠,如今卻只見十幾棟制式雙拼建築,外觀依然新穎如昔,顯得格外突兀。」 -- 《神秘森林》,穆卓芸譯

「威爾深有同感。他戍守絕境長城不過四年,當初首次越牆北進,所有的傳說故事突然都湧上心頭,把他嚇得四肢發軟,事後回想起難免莞爾。如今他是擁有百餘次巡邏經驗的老手,眼前這片南方人稱作鬼影森林的無垠荒野,他早已無所畏懼。」 -- 《冰與火之歌第一部:權力遊戲》,譚光磊譯

這樣的文字美感其來有自,句式基本上陳襲了駢文四六句式的美學。駢文優點就是句式整齊和諧,文章會變得典雅精煉,妍麗委婉。缺點就是若推疊過多,會顯得繁複、冗贅。成熟的譯者會藉此增加譯文的美感,在特定段落營造沉穩、流暢工麗又具聲韻之美的譯文。但比較有趣的是,臺灣譯文於書寫上多利用這樣的表現手法,反之較少利用三字詞、二字詞較為破碎的語詞推砌,或利用五七句嘗試活絡譯文的文風和句構。當然,上述兩譯者的選擇都相當高明,也許不適合為我的立論佐證。《神秘森林》是本懸疑推理小說,《冰與火之歌第一部:權力遊戲》是建立於中古背景的宏大史詩奇幻鉅作,如此迴蕩、沉穩、華麗的風格是很合宜的選擇,多年前也曾經自朋友口中得知風格和策略,與此推斷不謀而合(注1)。

但筆者之所以點出這一點(只是局部的一小面向),其實是想提到中文文學於臺灣多年發展下來,部分讀者、編輯、譯者慢慢對中文許多句式、文詞、風格感到陌生、不自在,隨之,書寫、翻譯的選擇就變得更狹隘,淪為惡性循環。其實每一本譯本譯者在經營時都是用心的,表現方式也因譯者「有意識」的選擇而有所不同。以賴明珠和林少華翻譯的村上春樹為例,兩者各有千秋,各有其愛好者。翻譯觀之下,直譯、意譯,異化、歸化皆有其優缺點,運用通暢和不通暢的中文實際上也是豐富語言的一種嘗試。理想中的文學之旅,是如眾多名著有數十本譯作,並期待新的譯者以自己的美學標準去衝擊原作品,完成一部美學、形式上成功的作品。造物者造樹,人以相機照樹、以畫筆畫樹。眾人不會因為你照/畫的樹不像樹而罵你,唯一只有喜好的取捨,和美感、形式上是否成功。

多年前,和研究所同學討論「翻譯標準」。同學曾疑惑地指出,那在廣義翻譯標準之下,如果不以正確傳達原作內容為目標,翻譯豈不是一團亂了?我們是否仍需保有狹義的翻譯標準,以免「忠實觀」分崩離析?當時K同學提出一個觀點,「不符合原文」最大的問題是最終產出的譯文並不好看、不美。換句話說,如果譯本不符合原文,但是卻很好看、很美,評論者其實仍可大方給予讚美。譯本的美學成就和原作的美學成就是相輔相成,而不相斥的。

而有此想法,讀者便可本著於這點,站在詮釋自由的角度來論述,亦可站在傳統「譯文應貼近原文」角度來批評。這話該怎麼說呢?其實「不符合原文」之罪必須滿足兩點才成立,一、譯作犯的錯正好抹煞了原作的文學特性和價值;二、譯作並未創造新的優點。換言之,犯了這兩點的譯作成為了一本毫無文學價值的作品。因此「不符合原文」的「平庸」譯作,卻掛著經典名著的招牌,以行銷手法成為暢銷譯本,而讀者無法區分,受其所害,這才是對翻譯文學界最不堪的結局。其實,譯作想要複製的應當是「原作的成功」(原作的文學價值,貼近原作也許能彰顯其價值),而不一定是「完美的原作」。甚或,文學譯者的目的就是希望這是「具有文學價值的譯文」,也就是產出一本成功的文學作品。

回過頭來看,繞了這麼遠,我究竟想說什麼?我想說的其實很簡單,就是希望所有譯者、批評者、編輯、讀者能抱持更寬闊的心胸看待每一本用心雕琢,卻不符合個人期待的翻譯文學。臺灣其實不乏好的、有特色的譯作,但每每書籍推出時都毀譽參半,最刺目的批評往往是「沒有表現出原著」。而如此發展久了,譯者多半會採用爭議最小、討好最多人、最安全的策略。但何謂原著風格?該如何在譯文中營造?說到底,其實全取決於自己個人心目中譯文的美學標準和偏好。

但是,譯者心臟終究多少必須大顆一點,畢竟書是給人看的,有人喜歡、欣賞,自然有人棄之、唾之,並拿自己對於譯文書寫的美學來碰撞、挑戰。但除此之外,我期待有一天,所有讀者對於譯文風格能有更寬容的心胸,讓譯文能有更多可能,詩意如《長路》(毛雅芬譯)、古典如《傲慢與偏見》(張思婷譯)和《非普通讀者》(陳建銘譯)、華麗而濫情如《冰與火之歌》(譚光磊譯)。







注1:《冰與火之歌》翻譯策略小記:
1.原文:古樸文字、現在節奏。例:on the morn=in the morning、break his fast=breakfast、soon or late=sooner or late。
2.中文:用古雅的文字來表現(必須更繁複、華麗,個人主觀選擇想法)。
3.基調:嚴肅、殘酷、哀華麗。
4.英文簡潔,得用繁複的中文來表現:Winter Is Coming = 凜冬將至。
6.發揮中文四字成語的特性。
7.半文半白,粗野的語言(沒受教育的人物)也不能避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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