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記得的事

台北的雨有時像記憶一樣,又急又快,淋得人一身狼狽。我從小記憶不錯,記得膝蓋的傷,記得下巴的疤,記得很多微不足道的事。有時只是點點滴滴的畫面,那人的笑妍、那花蜜的氣味、那天的溫度。走在台北溼漉的街道上,我總以為記憶的字跡只會泛黃,布滿霉斑,我從沒想過字跡會真的漸漸淡去。

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例外。

我有一些發誓記得的人,至今還是記得清楚。生命中也有一些苦楚,現在口中還是依稀能嚐到那刺骨的滋味。曾經覺得那些記憶是珍寶,再怎麼強烈、再怎麼難受,未來一定會像偉人說的一樣,釀成一口清醇的美酒。後來,我覺得那是債。背負在肩頭,一舉一動都束縛著自己。到了這個時期,我很羨慕記憶不好的人們。

記得什麼不記得什麼,我其實沒什麼選擇。我記得某年冬天,在一間餐廳,一群朋友共同述說著一段大學的記憶。最後,大家說出的片段都不盡相同。最有趣的是,沒有一個人記得另一個人的故事。那像是好幾條完全不相交的平行時間軸線,朝著遠方延伸,我們以為在某個切點時大家交會了,但是記憶卻狠狠地甩了每個人一個巴掌。

(當然故事也有可能是這樣的,所有人在某個時間點都從彼此的世界掉到了這個世界,然後取代了活在這個世界的我們。終於在那個餐廳,大家發現了自己其實來自另一個平行時空,所以我們的記憶才完全沒有交集。)

述說到了最後,只覺得自己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,認識了一個陌生的自己。腦中的世界彷彿只是投射在洞穴岩壁上的光影。如果此時走出洞穴,不知道世界在自己眼中是美好,還是醜陋。

最後朋友說到了有一天表演到一半停電的事。不是演出幾百場的表演,其中一場遇上了停電。而是僅僅三天、只演三場的學生演出,在開演二十分鐘後全場斷電。他說,他只記得那天後來去了酒吧。然後呢?

記憶繞了一輪,大家都只記得在龍舌蘭shot上桌之前的事。那段神秘空白的幾個小時,好像璀燦群星中的黑洞一樣,深奧又難以捉摸。

我們之後聊了又聊,好像聊不完似的,把大學毫不放蕩、毫不揮霍的日子都惋惜了一遍。不知不覺又要面對明天的上班日(誒,你根本沒有上班,你不懂啦)。日子又要回到某個彎曲的軌道上,歪歪扭扭地向前推進。一群駝著背的頹喪青年(中年,是中年,有人指著我說),站在熱炒店還是美式漢堡店的門口,像是眷戀什麼一樣,無賴地不想回家。(也許恨不得跟彼此談場跨越時代和性別的戀愛吧)

也許時間軸偷偷交集之處,是那些我們再也不記得的那些日子。太過糾結,只好拋到腦後真實的洞外。
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