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著距離的傷害,不是傷害。因為我們只要別開頭,另一頭微風迎面吹拂,藍天碧草,水秀山青,就算身後血流成河,屍首成山,蠅飛薨薨,我們仍覺得美好,覺得心安理得。
幾年後見到她,她瘦了。原本圓潤的手臂變得細瘦,拿起手杯像竹節蟲前行,緩慢而優雅。她的臉尖了,身形娉婷,以現在的美學而言,她算變美了。她身著高腰裙,無袖短上衣,頭髮盤起,露出一張白淨的臉。她如常素雅恬淡,走在悶熱的街道,像一道清風。熟稔話術的我,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說她美了。
但她變了。她聽了也不怎麼笑,從包包中拿出一張薄薄的相片。她動作變沉了,彷彿照片承載著靈魂,而照片確實是個沉重的靈魂。「你的孩子。」她說。
「我的?」我傻了,笑了。「不可能啊。」
「真的。」
「我沒有跟妳……那個啊。」我簡直啼笑皆非。
她沒多說什麼,喝了口水。我等她開口。「你聽我說……」這時,我轉念一想,我幹嘛聽她說啊。「誒,」我打斷她。「我忽然想到有個急事。」(我知道很爛)「但我要走了。再約喔。」然後我轉身就走去櫃台,走到一半才想到我們連東西都還沒點。
「你就這樣拋下你的孩子嗎?」她淚眼汪汪地在店內大喊。哇靠,真的遇到瘋婆子了。還好,眾人皆醉我獨醒,別人笑我太瘋癲,哥跟妳拼了。「他不是我的孩子!我沒上過妳啊!」我也跟她大聲起來,說完,趁全場面面相覷,我趕緊奪門而出。
盛夏的十點,這樣一天的開場真的太刺激。我騎上機車都覺得心仍怦怦跳著。過了三個紅綠燈,繁忙的台北街頭讓我冷靜下來。我看著前方機車的排氣管。心裡不禁想,但要是那真的是我的孩子呢?也許這就像我寫的光怪陸離的故事。或者,也許她像村上春樹《1Q84》的青豆,她不是透過性交而懷孕,也許是像雨夜,透過空氣蛹啊,某種神秘卻真實的力量在夢中賜給她一個美好的結晶。也許她打從心底相信,這輩子就是要跟我相遇,我們的結合,象徵著世界上真誠、純潔的愛和信念。為什麼當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真的遇到了這麼詭異、無法理解的事情,反而會如此狼狽?我們真心不相信這樣的事情嗎?
差點說服自己。
但如果是真的呢?就算隔著距離,我們不也傷害了好多人。沒有道理隔著距離,我們不能讓別人懷孕。這一刻,就是命運對我的考驗。我究竟相信著什麼?我是否能去面對我不敢面對的傷害、破裂、醜陋、謊言、血淋淋的惡;還是我要繼續逃走,謾罵向我誠心述說故事的人是瘋婆子,是活在幻想的人。其實,我不也是活在幻想和謊言中嗎?沒有人能倖免的。
我忽然感到悲從中來。我將機車回頭,騎回店裡。她還在。她靜靜坐在桌前,眼中盈著淚,白皙的手臂從眼旁輕輕放下,在我眼中彷彿一尊千手菩薩。我默默走向她,她站了起來。我伸出手,緊緊擁抱住她。我的側臉貼著她的脖子,頭髮清甜的香氣令我平靜,她雙手也抱住了我,身體輕顫。過了一會兒,我們分開,我望著她的眼眸。
「對不起,我不該拋下我們的孩子。」我深情地說。
「啊?」她說。「可是他不是你的孩子啊,對不起,我不該這麼說。」
「不,他是我們的孩子。」
「不是!」她眼神驚恐,推開了我。「他不是你的孩子。」
「妳為什麼要這麼說,他是我的孩子!」我朝她大吼,淚水終於從我眼中流了下來。「為什麼他不能是我的孩子?」
為什麼她不相信了。我感到腳下的世界崩毀,在那一瞬間,我已經分不清何謂真實,何謂謊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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